辛棄疾《最高樓 吾擬乞歸,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,·吾衰矣》

吾衰矣,須富貴何時?
富貴是危機。
暫忘設醴抽身去,未曾得米棄官歸。
穆先生,陶縣令,是吾師。

待葺個、園兒名佚老。
更作個、亭兒名亦好。
閒飲酒,醉吟詩。
千年田換八百主,一人口插幾張匙?
休休休,更說甚,是和非!


作品信息:

名稱:最高樓 吾擬乞歸,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,

作者:辛棄疾

朝代:宋朝


作品賞析:

【註釋】
  1作於福建安撫使任上。乞歸:向朝廷請求罷仕歸隱。犬子:原為對己子的愛稱,後為人前對自己兒子的謙稱。止我:勸阻我。  擬歸是真,罵子未必,特借題發揮,以抒心志耳。上片借鑒前賢,陳述不及時棄官抽身之害,其中自有稼軒切身之痛,惟不宜明言。換頭四句正面想見歸隱田園之樂。「千年」兩句,語淺意深,頗見曠達胸襟。結處遙應開端,於曠達中更見憤懣之情。
  2「吾衰」兩句:謂我已衰老,富貴須待何時。吾衰矣:《論語·述而》記載孔子的話說:「甚矣吾衰也,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。」稼軒《賀新郎》詞起句亦云:「甚矣吾衰矣。」須富貴何時:楊惲《報孫會宗書》:「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。」
  3「富貴」句:言富貴醞釀著政治危機。《晉書·諸葛長民傳》:「貧賤常思富貴,富貴必履危機。」蘇軾《宿州次韻劉涇》:「晚覺文章真小技,早知富貴有危機。」
  4「暫忘」五句:理當師法古人,及早棄官抽身,歸隱田園。「暫忘」句:用「穆先生」事。《漢書·楚元王傳》說:元王至楚國封地,用穆生等人為中大夫。穆生不嗜酒,元王每置醴以待。後王戊即位,漸忘設醴酒之事。穆生說:「醴酒不設,王之意怠。不去,楚人將鉗我於市。」於是稱病離去。醴(lǐ禮)酒:用醴泉之水釀成的酒,味甘美。「未曾」句:用「陶縣令」事。陶縣令,即陶潛。見前《水調歌頭》(「君莫賦幽憤」)注4。
  5「待葺」四句:修園築亭,詩酒自娛———想像今後悠閒的歸隱生活。葺(qi氣):意為「修建」。佚(yi逸)老:老來安樂之意。《莊子·大宗師》:「佚我以老。」佚,通「逸」,安樂。亦好:歸耕林下,雖貧亦好。戎昱《中秋感懷》:「遠客歸去來,在家貧亦好。」
  6「千年」兩句:謂富貴無常,人應知足勿貪。「一人」句:當時俗語。范成大《丙午新正書懷》詩之四,自註:「吳諺云:一口不能著兩匙。」
  7「便休休」三句:一切作罷,有什麼是和非可說。休休:退隱,罷休。參閱前《鷓鴣天》(「枕簟溪堂冷欲秋」)注4。
-----------轉自「羲皇上人的博客」-----------
詞,本是一種純粹的音樂文學藝術品,但在發展過程中,實用功能不斷擴大,許多作品已經兼備了應用文的性質。特別是到南宋,她幾乎進入了人們社會交往的各個方面,可以用來談戀愛,可以用來交朋友,可以用來孝順父母,可以用來聯絡親戚,乃至替人作壽,給人送終 ,祝人新婚 ,賀人生子,打闊佬的秋風,拍上司的馬屁⋯⋯真是五花八門,無所不能。然而,寫詞來訓兒子,我們還是頭一回見。如若編一本「宋詞之最」,這首詩該算一項「紀錄」罷?
此詞約作於光宗紹熙五年(1194 ),當時詞人五十五歲,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任(從梁啟超、鄧廣銘二先生說 )。據詞及小序可知,詞人因官場上的失意,打算辭官,但那不曉事的「犬子」極力反對,(家中田地、房產還未購置齊全,老頭子倒想洗手不幹了,一旦他老人家嗚呼哀哉 ,叫咱哥兒們喝西北風去?)於是詞人便作了這首詞數落他。
由於「犬子」勸阻自己的充足理由是官做得還不夠大,薪俸級別還不夠高,一句話,還不夠「富貴」,因此,詞人首先抓住「富貴」這兩個字來作文章,打開窗戶說亮話 ,張口便道 :我老啦,幹不動了,等「富貴」要等到哪一天呢 ?接下去改用讓步性語氣,以退為進:就算能捱到「富貴 」的那一天又能怎樣?
「富貴」是好要的麼?爬得高,跌得重,危險得很吶!上闋頭三句看似肆口而成 ,其實字字都有來歷。「吾衰矣」出自《論語·述而 》:「子(孔子)曰:『甚矣吾衰也。』」「須富貴何時」出自《 漢書·楊惲傳》楊惲報孫會宗書:「人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?」「富貴是危機」則見於《晉書·諸葛長民傳 》。東晉末年,長民官至都督豫州揚州之六郡諸軍事、豫州刺史,領淮南太守,深得實力派 、太尉劉裕的信任,權傾一時。
他貪婪奢侈,多聚珍寶美女,大建府第宅院。然而顯赫的富貴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,相反,由於時時擔心遭到殺身之禍,連覺也睡不安穩,竟至一月中有十幾夜做惡夢驚起跳踉 ,如與人廝打。他曾歎息說:「貧賤常思富貴,富貴必履危機 。」後來果然為劉裕所殺。詞人襲用其語,可見對這樣的歷史教訓深有感觸 。那麼,怎樣才是遠禍全身的上上之策是什麼呢?
只有急流勇退,及時辭官歸隱。於是,下文便拈出一個正面典型來和諸葛長民作對比。《漢書·楚元王傳》記載,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封楚王,他以穆生、白生、申公等三人為中大夫,十分恭敬禮遇。穆生不喜歡喝酒,劉交開宴時,特地為他「設醴 」(擺上度數不高的米汁甜酒 )。後來劉交的孫子劉戊為王,有一次忘了為穆生設醴 ,穆生退而言曰:我該走了 。醴酒不設,說明王爺已開始怠慢 ,再不走,就將獲罪遭殃。穆生稱病去職後,劉戊日漸淫暴,白生、申公勸諫無效,反被罰作苦役,真個應驗了穆生的預言。「暫忘」句即詠此事。因說穆生,所以,又帶出另一位先哲來,那就是在任彭澤縣令不肯為五斗米折腰、棄官而歸隱田園的陶淵明。揣測詞人的作意,請陶淵明到場本是為了應付格律。——此處例須對仗,故不能讓「穆先生」落單 ,一定得給他找位「儐相 ;但「陶縣令」棄官的動因與「穆先生」又不盡相同,他的拂衣而去,還包含著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,使我不得開心顏」李白《夢遊天姥吟留別 》)的成分,於是,他的出場就給詞意增添了一項新的內容,其作用又不僅僅是給「穆先生」當陪襯了。總而言之,詞人將這兩位高士懸為自己的師範,用意十分明顯 :「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不可求 ,從吾所好。」(《論語·述而 》)朝廷對我既然不太信任,那麼再幹下去恐怕就會有禍患那又有什麼「富貴」可言呢?更何況,犧牲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去博取「富貴 」,代價也未免太大。這「富貴」求不得,老夫拿定主意要歸隱了。
下闋頭四句 ,談自己辭官後的打算 :辟一處花園 ,建一座亭閣 ,閒下來作甚?喝老酒。喝醉了作甚?寫詩詞。優哉游哉,豈不快哉!陶然欣然,何其超然 !「閒飲酒醉,吟詩」為短句流水對,只寥寥六字,兩組連續性的動態畫面,便寫盡了理想中的隱居生活的情趣。然而還不可忽過「佚老」、「亦好」二辭。
其一「老 」、「好」相葉 ,是輔韻,與「時」、「機」、「歸」、「師」、「詩」、「匙」、「非」等主韻共同構成本調的平仄韻錯葉格,有聲情搖曳之美,其二,四字俱有典故 ,「佚老」見《莊子·大宗師》:「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 。「蓋謂人生碌碌,只有老來才得安逸(「佚」,同「逸」)。「亦好」語出唐戎昱《長安秋夕》詩 :「遠客歸去來,在家貧亦好 。」即今俗話所謂的「金窩銀窩,不如自己家的草窩 」。詞人要以「佚老」、「亦好」命名園、亭,雖不直說頤養天年、安貧樂道,但自珍桑榆、不慕金紫之意,已曲曲傳出,韻味更有深長之妙。詞人自己固然是安貧了,其奈「犬子 」不「安」何?不可不給以當頭棒喝 。於是又折且詞筆來訓子:千年田換八百主!——多置田產,又有何用?適足害你們弟兄幾個成為「敗家子」而已!一個人長有幾張嘴巴?插得下許多調羹?——家有薄田幾畝,還不夠你們粗茶淡飯麼?你別再說三道四了!如果說上文還帶有若干書卷氣、不夠家常的話,那麼最後這一段真可謂口角生風,活生生是老子罵兒子的現場錄音,寫神了,寫絕了!值得一提的是 ,「千年」二句雖用俚語,卻仍有宋人載籍可以參證 。「千年田換八百主」,見北宋釋道原《景德傳燈錄》卷十一載五代時韶州靈樹院如敏禪師語。僧問:「如何是和尚家風?」師云:「千年田八百主。」僧云:「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?」師云:「郎當屋舍勿(沒)人修。」這些話頭,再早些還可尋溯到王梵志詩 :「年老造新捨 ,鬼來拍手笑。身得暫時坐 ,死後他人賣。千年換百主 ,各自循環改。前死後人坐,本主何相(廂)在。」「一人口插幾張匙 」,范成大《石湖居士詩集》卷二十六《丙午新正書懷》十首其四(窮巷閒門本然):「口不兩匙休足谷。」自註:「吳諺曰:『一口不能著兩匙 。』」用俗話隱括入律,且對仗工穩,尤為難得,詞人的水平,真不可測!
這首詞,既具備歷史的思辨,又富有人生的哲理;既充滿著書齋裡的睿智,又洋溢著生活中的氣息;亦莊亦諧,亦雅亦俚;莊而不病於迂腐,諧而不闌入油滑;雅是通俗的雅,俚是規範的俚;顯示出詞的胸襟之大、見識之高、性格之爽、學養之深,顯示出詞人具有駕馭各種不同類型語言藝術的非凡能力。
辛詞尤善用典故和化用前人成句,本篇就是一個突出的範例。「吾衰」句用《論語 》,是經;「須富」句、「暫忘」句用《漢書》,「富貴」句用《晉書》,是史;「佚老」用《莊子 》,是子;「亦好」用唐詩,是集。——一首詞中,四部都用遍了。就時代而言,從春秋、戰國、漢、晉、唐、五代一直用到宋。就文體言 ,自詩 、文一直用到和尚語錄、民間謠諺。就用法而言,或整用成句,或提煉文意,或增減字面,或翻換言語。在此道上,詞人真達到了爐火純青、出神入化的地步!
宋代,封建帝王用較優厚的經濟待遇來籠絡武將和士大夫們,以換取他們的忠勤服務,因此,官僚地主置田莊、營第宅、蓄家妓之風盛極一時。而當時發達的城市商業經濟畸形繁榮的色情業,又大大刺激了紈褲子弟的消費慾望,把他們的胃口吊得很高。紅燭呼盧,千緡買笑,在「銷金鍋」裡蕩盡祖產的不肖子孫處處皆是 。「君子之澤」往往二世、三世而斬,不待五世了。北宋沈括《夢溪筆淡》卷九《人事》記載過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 :將軍郭進的新建府第落成,大開筵席,不但請木工瓦匠與宴,而且讓他們坐在自家子弟們的上位。有人問道:公子們怎麼好同匠人為伍呢?郭進指著工匠們說:這是造房子的。又指著子弟們說:這是賣房子的,當然應該坐在下風。進死後不久,府第果然落入他人之手。郭進者流,看問題不可謂不透徹,做事情不可謂不通達,然而既有先見之明,那又為何還建造府第呢?既然建了,又為何不能對子弟們嚴加管教,使之成器?相比之下,詞人能夠不措意於營置田產,且「犬子」嘟嘟囔囔時乃能賦詞罵,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明的家庭教育專家了。這在封建時代真是難能可貴,即便對於今天的人們,恐怕也還有一定的教育意義呢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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